诗词赏析七讲之第一讲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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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赏析七讲之第一讲:识字

·一无一字无来历

·二因病致妍

·三古今言殊

·四赏析示例

在不懂音符的人听来,音乐不过是声歌弦管之会而已,什么音色、调门、节奏、旋律,他全无所解。对这样的人谈音乐,无异“对牛弹琴”。同理,对于一个不能从抽象的文字符号体认出诗歌意象或生活形象的人,也无从谈赏析。要学好一门课程,须从它的ABC开始,如小学生之识字发蒙。赏析之道也须由此入门。

仿照汪曾祺的话说,有人说这首诗不错,就是语言差点,这话是不能成立的。就好像说这幅画画得不错,就是色彩和线条差一点;这个曲还可以,就是旋律和节奏差一点这种话不能成立一样。语言不好,这首诗肯定不好。可以说,写诗就是写语言。首先须得有词儿。没有词儿,就会茶壶里装汤圆,肚子里有,却倒不出。词儿,换句话说,就是语汇。不少人动辄侈谈意境,却很少注意到语汇。事实上,没有语汇,何来意境!

诗词的语言,生造是不好的。杜甫说:“清词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这就是说,好的语言有两种,一种叫清词,一种叫丽句。清词就是不琢之句,单纯、质朴、口语化;丽句则是雕琢之句,密致、华丽、书面化。一般说来,民歌偏于清词,文人诗偏于丽句;汉魏陶诗偏于清词,六朝诗人偏于丽句;李白偏于清词,李贺、李商隐偏于丽句;韦庄偏于清词,温庭筠偏于丽句,等等。但也没有截然的鸿沟,大体而言,古代诗人大多是清词与丽句相济为用,其效果往往相得益彰。

清词是一种天籁,没有太多的加工,黄庭坚称之为“自作语”。如“思君如流水”(徐干)、“高台多悲风”(曹植)、“池塘生春草”(谢灵运)、“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李白)、“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梁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岑参)、“多少事,昨夜梦魂中”(李煜)、“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李清照),等等。这样的天然好句,得力于爱好口语和学习民歌,不识字人也知是好言语,不须要详加讨论。

丽句则是锤炼、雕琢、推敲、意匠经营的结果,讲究较多。丽语当然也可以自作,如“小白长红越女腮”(李贺)、“小山重叠金明灭”(温庭筠),其中杂以辞藻或精美名物。更多的情况,用黄庭坚的话说,则是“无一字无来历”。也就是说,措语有一定的来历——来自书本、来自古人、来自成语,经过作者含英咀华,推敲锤炼,是读书受用的结果。昔人称饱学为“腹笥甚广”,意思是读书多、语汇贮存量大,故语言能力强。辛弃疾作词,《论语》《孟子》《诗序》《左传》《庄子》《离骚》《史记》《汉书》《世说新语》《文选》以及李杜诗,都是他措语的源泉。贺铸则自称,一旦激情奔放,便觉古人于笔下奔命不暇。读诗不明白措语的来历,就会莫名其妙,因为其中积淀了某些特定的意蕴。这是本章要着重讨论的。

一无一字无来历

鲁迅先生说:“文艺本应该并非只有少数的优秀者才能鉴赏,而是只有少数的先天的低能者所不能鉴赏的东西。……但读者也应该有相当的程度。首先是识字,其次是有普通的大体的知识,而思想与情感,也须达到相当的水平线。否则,和文艺即不能发生关系。”(《鲁迅全集(七)·文艺的大众化》)

周作人在赞美古代诗词易读易解,至多加点衬语和一二替代语意思便明了的同时,又强调“也有些诗句很是平易,但却并不易懂,此乃是由于诗词的措辞特别之故。例如韦庄的一首《金陵图》:‘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为什么‘六朝如梦’,为什么‘无情最是台城柳’,这需要另外说明补充,在于文字的表面之外”(《唐诗易解》),这就讲得很全面了。

文学形象与诗歌意象都是靠文字表达的,不能完全“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识字是须参透的第一关。“首先是识字”,鲁迅这里所谓“识字”是一般意义上或起码意义上的。对于诗词鉴赏来说,“识字”这个问题就远不那么简单,有时不是单靠字典辞书可以解决问题的。

由于诗歌从来就有种种形式、结构上的特殊要求,在语言词汇上与散文也有较显著的区别。诗歌较多保留着前代诗人运用过的语汇,较多地运用一些古典或不通用的词,在中外古典诗歌都是一种通常的现象。在英语诗歌中,这甚至是诗与散文的一大区别。如名词:散文用“peasant”(农夫),诗则用“swain”(乡下年轻人,乡下情郎);散文用“wave”(浪);诗则用“biuow”;散文用“wife”(妻),诗则用“spouse”(配偶)等等。又如形容词:散文用“lonesome”或“lonely”(寂寞的),诗则用“lone”;散文用“unlucky”(不幸的),诗却用“hapless”;散文用“foolish”(愚蠢的),诗却用“fond”等等。而动词:散文用“said”(说),诗用“quoth”;散文用“listen”(听),诗用“list”;散文用“worked”(工作),诗则用“wrought”等等。属于不同系统的语汇,产生的语感自然也不完全一样。

在我国古典诗词中,存在类似的现象,前人称之“妆点字面”。宋人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说:

炼句下语,最是要紧。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用事,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箸双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如“绿云缭绕”,隐然髻发;“困便湘竹”,分明是簟。

这段话将借代字,或“妆点字面”,作为一种修辞方法简单地肯定、推广,曾招致清人(如四库馆臣、王国维等)的非议,但它却指出了古典诗词在用语上存在的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就是“妆点字面”能产生一种美感,对于这种现象不能简单地、一概地予以抹杀。

尽管古代诗歌语言也逐代丰富更新,但其中仍然保留有大量前人的诗歌语言材料,而形成一些相对稳定的特殊的诗歌语汇。这些语汇,由于历史的积淀,而被赋予特定的含义,能形成特定的诗歌意象。而后人常常借这些具有现成意义和习惯用法的语词,以表达某种特定的思想感情,从而形成现代思路。这种特殊的诗歌语汇,较之借代字或“妆点字面”的运用,实在要普遍得多。如果读者对这种语汇无所知晓,就很难懂透,未能懂透而事赏析,就只能是扪烛扣盘,似是而实非。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千门万户”一词,出现在古典诗词里面,那就不是千家万户那个意思。这词有一个出处,即《汉书·郊祀志》的“建章宫千门万户”。在古诗人笔下,这个词也就通指宫殿而言了。读者宜联系上下文仔细揣摩,切勿望文生义。如李德裕《长安秋夜》:“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说的便是偌大宫室俱已静寂,而自己身负重任独不得眠。刘禹锡《台城》“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则是说故园宫殿荒芜,乃缘陈隋君王之淫佚。有时省作“千门”,如卢照邻《长安古意》“啼花戏蝶千门侧”,即宫门侧,杜牧《华清宫三绝句》“山顶千门次第开”,即华清宫门次第开。有时亦省作“万户”,如王维《凝碧池》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即伤心宫室遭此战乱。杜甫《春宿左省(门下省)》“星临万户动”,即言宫室高入星空。像这种用语,表面上没有疑难,今选本亦多不注,是极易误会的。读者不能确认,理解上先有偏差,欣赏也难免隔膜。

如上所述,古代诗人笔下的诗歌语汇,有相当一部分是前人留下的语言材料。由于历史的积淀,这些诗歌语汇往往具有某种特定的含义,能够形成某一特定的诗歌意象。古代诗人常借用前人这种具有现成意义和习惯用法的语汇来表达某种特定的思想感情,此即所谓现成思路。对于这种诗歌语汇与现成思路的无知,往往会导致对古代诗词的误读。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凉州词》)

这是一首几乎尽人皆知的唐人绝句,然而对其旨趣的解会却不一致。明杨慎以为是“言恩泽不及边庭,所谓君门远于万里”,看来是首讽刺之作了。这样解释“春风不度玉门关”,实未免于牵强。究其缘故,盖在不曾“识字”。这首诗即有一现存思路,只在“孤城”、“杨柳”、“玉门关”等字面之间。“孤城”作为一个诗歌语汇,有其特定含义。它往往与征夫之离绪相关,高适《燕歌行》之“孤城落日斗兵稀”兴起下文“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以及王维《送韦评事》“遥知汉使萧关外,愁见孤城落日边”俱可参证。而“杨柳”一词有两个意涵,均与离别攸关。一是汉唐时均有折杨柳送别的风俗,以“柳”音谐“留”也。王之涣本人即有《送别》诗云:“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二是笛曲中有《折杨柳》,曲调内容为伤别,乐府《横吹曲辞·折杨柳歌辞》云“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是也。于是诗词中出现“杨柳”一词,往往积淀有惜别的感情内容。最后是“玉门关”一词,亦与征夫离思有关,《后汉书·班超传》云:“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而“春风不度玉门关”云,正是班超话的转语。李白“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子夜吴歌》),王昌龄“孤城遥望玉门关”(《从军行》),所言“玉门关”皆关征夫离情。诗中这些具有特定含义的语汇,就构成一现成思路,能激发具有一定文化素养的读者进行某种定向联想,强有力地表现出戍边者的乡怨。对于这一点,宋人似较明人更能切实体会。范仲淹有一首著名的《渔家傲》,词云: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词中“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羌管悠悠霜满地”,均化用王之涣诗——“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等,只是把征夫别恨明确点出而已。

诗词中离别的表现形态是千差万别的,而与离情别绪相关的语汇也极为丰富。“孤城”、“玉门关”蕴涵的别绪是属于征夫一类人的,同样性质的还有“关山月”。《乐府解题》:“关山月,伤离别也。”特别是表现征夫思家、思妇怀远之情。“关山”与“月”二词在边塞诗词中经常可见,无不含蓄此意味。如徐陵《关山月》“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王褒《关山月》“关山夜月明,秋色照孤城”,卢思道《从军行》“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王维《陇头吟》“陇头明月夜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王昌龄《从军行》“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等。林庚先生说,“这个‘月’、这个‘关’、这个‘山’,从秦汉一直到唐代,其中积累了多少人的生活史,它们所能唤起的生活感受的深度与广度,有多么普遍的意义!且不说一首完整的诗,就仅仅‘关’、‘山’、‘月’三个字连在一起,就会产生相当形象的联想。”

若涉及游子之离思,则有“浮云”、“落日”、“转蓬”一类语汇。“浮云”一词见汉古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苏李诗“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故此词多用于友人朋辈间。李白《送友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杜甫《梦李白》“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皆系其例。

还有“春草(或芳草)萋萋”一词也与游子思归相关。须识得此词出自“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招隐士》),方才会得崔颢《黄鹤楼》“芳草萋萋鹦鹉洲”句不仅是写眼前所见之景,而且由眼前所见春回大地的景象而兴发感动,产生出一段游子思乡的情绪,此即宋人所谓“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秦观),故紧接便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浩叹。至于苏东坡“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蝶恋花》)的“芳草”则另有出处,那就是屈原《离骚》中灵氛的告语:“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据说朝云在惠州歌此二句便泪落衣襟,她显然是把东坡比屈原,而不像某些选本所注,认为是“揭示了封建社会做妾的女性怕遭遗弃的忧虑”(见陈迩冬《苏东坡诗词选》)。据说朝云死后,东坡终身不复听此词(《林下词谈》),正是“朱弦已为佳人绝”(黄庭坚句)的意思了。

“碧云”一词,则与情亲间之相思有关。语出江淹“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例如杜牧《寄远》“前山极远碧云合,清夜一声白雪微”,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晏几道《鹧鸪天》“碧云天共楚宫遥”,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中的“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等。至于李益《鹧鸪词》:“处处湘云合,郎从何处归”之“湘云”,亦即“碧云”。

“秋风”一词则往往兴起倦宦思归之意,出典在《晋书·张翰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张籍《秋思》的“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即言因秋风而起挂冠归去之意,不得已而作家书。戴叔伦《题稚川山水》的“行人无限秋风思,隔水青山似故乡”,亦指欲归之思。雍陶《和孙明府怀故山》“夜半见月多秋思”,“秋思”亦即“秋风思”也。

至于“归雁”一词所蕴含的思归之意,适用范围更为广泛。武后一朝有七岁女子《送兄》诗云:“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明点思归之意。李涉《润州听暮角》“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所表现的,就蕴藉得多,然仔细品味,那不正是诗人有家未归,而天涯海角越走越远的写照吗?韦应物、刘禹锡、赵嘏各有闻雁诗,措意皆同。古人认为秋雁南飞不越衡山回雁峰,诗人钱起依据于此,由归雁想到其栖息地——潇湘,又从而联想到湘灵鼓瑟的神话传说,及瑟曲《归雁操》,于是写成一首朦胧的诗:

潇湘何事等闲回,

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

不胜清怨却飞来。

(钱起《归雁》)

诗意初读似迷离惝恍,但只要把握住“归雁”这个关键的语汇,即能“识字”,则不难体味诗中借充满客愁的旅雁所表现的,无非是诗人宦游他乡的羁旅之思。关于诗词中各种鸟类所包含的特定含义,有贾祖璋《鸟与文学》一书可资参考。最典型的实例,是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的前数句:“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姑节录夏闳分析(原文见《唐宋词鉴赏集》)如下:

暮春鸟声是触发感情的诱因,后面积蓄的是有关这三种鸟名的诗文传说的种种复杂内含。“绿树听鹈鴂……苦恨芳菲都歇”,融化《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成句,明寓时机蹉跎,众芳衰歇意。鹧鸪,据说“多对啼,志常南向,不思北徂”(《埤雅》)。它的鸣声有自呼、有“钩辀格磔”、有“行不得也哥哥”诸说,还有一说是“但南不北”(《北户录》引《广志》)。在历来诗人的心目中,这是一种特别使南来的北人伤心的鸟。“山鹧鸪,尔本此乡鸟,生不辞巢不别群。何苦声声啼到晓。啼到晓,惟能愁北人,南人惯闻如不闻。”(白居易《山鹧鸪》)至于杜鹃,流传极广的神话传说此鸟是蜀国望帝失国后魂魄所化,又名怨鸟,“夜鸣达旦,血渍草木,凡鸣皆北向也。”(《禽经》)鸣声若曰:“不如归去。”诗人用以寓国乡土之恨者不胜缕举。徽钦失国,俘死异域;中原沦丧,故乡久违;和战纷纭,国是莫定。“恨别鸟惊心。”触绪纷来,即目之情可感,因袭之义抑亦可思,以三种鸟声兴起,作者的深衷苦情固已溢于言表。

于是我们大致上可以了悟,为什么我们的古代诗歌以凝练含蓄为其一大特色。这事与特殊的诗歌语汇大有干系。正由于一些诗歌语汇能够引起读者的定向联想,所以我们的诗人常能以精练的文字表达出无限深长的意思,近人李叔同有一首歌词《送别》,就运用了这一传统的做法,颇有意趣: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歌词的开头运用了一连串与离别相关的古代诗歌语汇,诸如长亭、古道、芳草、杨柳、笛声、夕阳、山外山……无不勾起读者对于离别情事的联想,可以说是浮想联翩,在并未涉及具体离别情事前就把别情渲染得浓浓的了。作者受旧体诗词的濡染很深,所以在运用这种手法上也很到家。这歌曲对受过传统文化熏陶的人,极易产生共鸣之效用;而对于并不“识字”的青少年,则不免有几分隔膜了。有人说诗词文字质地稠密,诗词文字是半透明文字,这一事实显然与历史积淀而产生出特殊语汇那一事实是联系着的。

通观上述诗歌语汇,便会发现,这些语汇都有一个较早的出处,并由此规定了其基本的含义,是通过世代诗人的沿用,积淀了某种特定意蕴的。而古代诗词创作常用的手法——用典,也就是源源不断产生这类语汇的“工厂”。“用典故成语乃是古代诗文的通例。春秋战国之文引典是《诗》、《书》、传说,以前的积累不多,本身即成典故。汉代起用典渐多。魏晋六朝便大量运用这一积累。以后的作品,若不熟悉典故成语,很难读出滋味,甚至难懂用意。望文生义往往出错。文学语言有继承性,不用典故成语是不可能的。用得太多了,陈词滥调堆砌成篇,当然不好,那就板滞不能生动了。以上所说,自陆机、沈约、刘勰以来,即为读书人常识,所以很少有详细说明的(多仗口授)。评文常依此为基础而论列己见。今人读古人文不可以不注意古人不说的常识。”(金克木《说八股》)仔细区分,可将用典分为两类:一为语典,即就语言形式言,是前人曾经运用过的;一为事典,即其出处与某一故事有关。无论哪一种,只要是用典,就可以使读者就其语源或事源,发生定向的联想,从而大大丰富诗意感受。唐人张旭《山中留客》诗:

山光物态弄春晖,

莫为轻阴便拟归。

纵使晴明无雨色,

入云深处亦沾衣。

此诗不但有情致而且有意味,要充分体会这意味,便须识得“沾衣”二字语有出典,即陶潜《归园田居》:“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从而可会张诗末二句的潜台词。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

两人对酌山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能否充分领略个中风趣,也要看你是否知“我醉欲眠”句与“抱琴”云云皆有出典。《晋书·隐逸传》云:“(陶)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对照出典,更觉李白诗隽永有味。可见“识字”,即追寻诗语的来历,一则可使我们对诗意理解正确,再则能使我们充分玩味诗词的丰富含意——那含意往往是潜藏在字面以下的。

岳飞《满江红》发端即云:“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看来只是直抒胸臆,未有补假。其实措语颇有来历,读者容易忽过。首先“怒发冲冠”出自《史记·刺客列传》写荆轲将辞燕入秦时,饯宴座中人“发尽上指冠”一语,可以假定此词作于出征之际,词中有以“虎狼之秦”暗喻金邦之意,而主人公誓死与强虏抗战到底,以身许国之意亦悠然可会。进而读者便会觉得连“潇潇雨歇”一语亦神似易水之歌,颇壮勇士之行色。再就是联系魏晋故事,须知“长啸”是用来抒发语言难以传达的情怀的方式,可以“如数部鼓吹”的,由此可想其壮怀之激烈!

一般说来,事典容易体认,而语典则较难分别。因为前人胜语,一经诗人化用,多如自己出。未识来历,固然无碍理解。然而一经拈出来历,会平添许多兴味。读诗者能否“猎微穷精”,多赖于此。如李益《度破讷沙》云“平明日出东南地,满碛寒光生铁衣”,看似信口道出,其实顺便改造了乐府诗句。“日出东南地”即《陌上桑》“日出东南隅”,暗关征戍者在西北也。“寒光生铁衣”出《木兰诗》“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再联系下文“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读来平添多少意味。苏颋《汾上惊秋》:

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

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

这首诗表现极为空灵,从字面上几乎把握不到什么实在的东西。然前二句乃出自汉武帝《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泛楼船兮济汾河”,概括地暗示着汉武帝到汾阴祭后土的历史往事,表现了作者对唐玄宗时代的某种现实的殷忧,即汉武帝所谓“欢乐极兮哀情多”。“安史之乱”中岑参有《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晋绛得秋字》诗云“君去试看汾水上,白云犹似汉时秋”,亦与苏诗同致,不过完全是时事的嗟伤了。像这类诗句,不知来历,总觉归趣难求。

韦应物《长安遇冯著》诗,有云:“问客何为来,采山因买斧。”不识古典者,以为这是直说,是即事好句,赞叹道:“你们的语言真可怕,竟常常如此因生活的美而成为永久。”(艾青《诗论》)其实这里的语言全是有书本来历的,并非直接取自生活。“采山”语出左思《吴都赋》“煮海为盐,采山铸钱”,“买斧”化用《易经·旅卦》:“旅于处,得其资斧,我心不快。”“采山因买斧”大意是说冯著来长安是想采山发财,但只得到一片荆棘,还得买斧斫除,言其谋仕不遇心中不快。诗趣在俏皮,并非在“生活之美”。望文生训,难免误会。俞平伯先生说:

直说和用典是古诗常用的两种方法,如不能分辨,诗意便不明白,有时两两密合,假如当作直说看,那简直接近白话;假如当作用典看,那又大半都是典故,所谓无一字无来历。

以杜甫《题张氏隐居》为例(诗云:“之子时相见,邀人晚兴留。霁潭鳣发发,春草鹿呦呦。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指出“之子”、“鳣鲔发发”、“呦呦鹿鸣”并见毛诗,而“鹿鸣”原诗就有宴乐嘉宾之意,岂不贴切。杜康是造酒的人,“张公大谷之梨”见于潘岳《闲居赋》。诗中用“杜酒”、“张梨”本此,言酒本是我们杜家的,偏劳你来劝我;梨本是你们张府的,待客当然现成。用典造成风趣,又蕴藉不觉。如此精微之论,全有赖于识字。

用语用事之能丰富诗意,往往因为它事实上是一种“节用”,借助读者的文化知识,能以片言兼包余意。比如王昌龄《巴陵送李十二》云:“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薛涛《送友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虽节用《诗经》“蒹葭”一语,却能兼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以下“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以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诗意,以传达友人远去,思而不见的怀恋情绪。曹操《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二句,节取自《诗经·郑风·子衿》,兼用其下“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二句含意,暗示自己与所思贤才有故旧情谊,稍含责己之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四句则节取自《诗经·小雅·鹿鸣》,且兼含其下“吹笙鼓篁,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意思,表示自己渴望礼遇贤才,“人有以往善我者,我则置之于周之列位。”(郑玄笺)曹植《杂诗》“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二句,则出自《诗经·秦风·晨风》“鴥彼晨风,郁彼北林”,为的是使人联想起以下“未见君子,忧心钦钦”二句,烘托怀人之情。

秦观《鹊桥仙》“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朝朝暮暮”,读者向来只作朝夕相处之意解会,殊不知它还是宋玉《高唐赋》“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节语。所以这两句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如果双方真个是铭心刻骨地相爱,又何必非同床共枕而后快呢!换言之,也就是把性爱升华到纯情的境界,认为只有这样才算得地久天长。

此外还有拉杂使用古人语句的情况。如《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混江龙〕“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假使读者不知“人远天涯近”出自朱淑真《生查子》,还不妨碍体会曲意的话,那么,他至少应该知道前句是出于唐人何希尧《柳枝词》“飞絮满天人去远,柳条无力系春心”,否则便不能很好地玩味曲意。

特殊的诗歌语汇,在古代诗词的创作和欣赏中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但这并不等于说诗人在创作时都是有意识地借助前贤,拾人牙慧。更多情况恰恰相反,乃是由于含英咀华,浸淫较深,而出以潜在意识,运用而不自觉。像北宋词人贺铸那样自认“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奔命不暇”,亦多在有意无意间。所以在作者一面,即使“说者无心”,在读者亦须“听者有意”。朱自清说得是:

有些人看诗文,反对找出处;特别像陶诗,似乎那样平易,给找了出处到损了它的天然。钟嵘也曾从作者方面说过这样的话;但在作者方面可以这样说,从读者的了解或欣赏方面说,找出作品字句篇章的来历,却一面教人觉得作品意味丰富些,一面也教人可以看出哪些才是作者的独创。固然所能找到的来历,即使切合,也还未必是作者有意引用;但一个人读书受用,有时候却便在无意的浸淫里。作者引用前人自己尽可不觉得;可是读者得给搜寻出来,才能有充分的体会。(《评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

向来治诗,笺注之学颇盛,是有其深刻原因的。

昔人熟悉古典,“识字”并非突出问题,然已需作注。今人阅读古代诗歌,也就更离不开前人笺注,是为“识字”之不二法门。许多今注、简注本,多解释词意而不注来历,在帮助“识字”方面局限颇大。所以具有相当文化程度的读者,不妨多参考较好的笺注本,以其对诗词用语来历探寻用力较勤,非贵远贱近之意也。

二因病致妍

闻一多曾经将格律体诗歌创作比作戴着脚镣跳舞。古典诗词基本是格律化的。即使在近体诗诞生之前,诗歌亦以齐言为主,普遍用韵;近体诗产生之后,骈偶和声律(平仄)的讲求尤为严格。而前人的诗词创作,与其说是不自由的,不如说是从必然中求得自由的。这就使诗歌与散文在写作上有某些特别的现象。

诗词中同义词范围较散文为宽。比方说,散文中“船”的同义词。便是“舟”和带有“舟”这个偏旁部首的一些词,而“帆”、“桡”、“桨”等,只不过是船体之部分的名称,一般不能用来代“船”。在诗词中,这种借代不但可行,而且是大量运用的。如“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王湾《次北固山下》),“唱桡欲过平阳戍,守吏相呼问姓名”(元结《欸乃曲》),“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吴伟业《圆圆曲》)等,其中“帆”、“桡”、“桨”均用如“船”的同义词了。又如“年”的同义词,在散文中有“载”、“岁”、“秋”等,但如“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刘皂《旅次朔方》),“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苏轼《西江月》)中“霜”、“凉”等字亦作“年”的同义词假用,便只能是诗词中所有的特殊现象了。

这些同义字的运用,也许原本是出于平仄粘对及押韵的考虑,有时是不得已而用之,但实际效果远非如此消极。撇开韵脚配合不谈,“风正一帆悬”所传达的一帆风顺的意境,就比写作“风正一船行”要好得远;江上有白帆给人的印象更为鲜明而优美,它那竖直的形体与大江的平面对比,相得益彰,表现出极宽阔的空间感,也无可替代。“客舍并州已十霜”的“霜”字所强调出的人生几度星霜的兴叹意味,若改成“年”字便没有了,而是成了纯客观的时间观念。同时“霜”字还表明作诗时是在当年的秋冬之交。这样,本来是出以必然的考虑,结果反而获得了自由,或增加了语汇的形象性,或丰富了诗词的意蕴,可以说是因病致妍了。

至于借代字和“妆点字面”,如以“金波”代月亮,以“银海”代雪景,以“芙蓉”代羽帐,以“玉箸”代眼泪,以“菱花”代铜镜等,尤有妙用。周汝昌先生在《宋百家词选注》序中讲过一番通达的话,大有助于诗词鉴赏:

如果你在咏梅词中见了“红萼”二字,不必认为“萼”真是植物学上定义的那个部分,它其实是因为此处必须用入声,故尔以“萼”代“花”。你看见大晏词“晚花红步落庭莎”,不必认为晏先生院里真是种的莎草,其实不过因为“草”是上声,不能在此协律押韵。这种例子多极了,难以尽列。由于“地”是仄声,所以有时必须考虑运用“川”、“原”、“沙”……这些字(平川、平沙,其实就是说平地而已)。

然而艺术这个东西是奇怪的,说以“萼”代“花”,以“蟾”代“月”,原是由于音律而致,但是一经改换,马上比原来的用意增出了新的色彩和意味来。所以关系又不是单方面的。由这里可以看见炼字、选词的异常复杂的内涵因素。王国维提出作词写景抒情,病在于“隔”,凡好的词都是不隔的。这道理基本上应该说是对的,但事情也很难执一而论百。周邦彦写元宵佳节有一句“桂华流瓦”,批评意见是说这境界蛮好,可惜以桂花代月,便觉“隔”了。不过,看不到“桂”字引起的“广寒桂树”的美丽想象,看不到“华”字引起的“月华”境界联想,看不到“流”字引起的“月穆穆以金波”的妙语出典,那就会要求艺术家放弃一切艺术思维,而只说大白话。

诗词语汇“无一字无来历”的现象,只是问题的一面,而另一方面,习惯亦是诗歌的大敌,创新的问题,即使在诗词语汇方面,也仍然是一个重要的值得注意的问题,在这方面,诗歌比散文表现得似乎更为突出。

散文的词句最忌生造,在诗中,生造词句当然也不好,但诗人可以创造一些,要做到新而不生,其间分寸应由诗人自己掌握。例如李商隐《无题》:“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蜡灯”,一般只说“蜡烛”,这里说成“蜡灯”是为了适合平仄,读者并不觉得他是生造。(王力《略论语言的形式美》)

不善押韵的人,往往为韵所困,有时不免凑韵。善于押韵的人正相反,他能出奇制胜,不但韵用得很自然,而且因利乘便,就借这个韵脚来显示立意的清新。……李商隐在他的《锦瑟》诗中用了蓝田种玉的典故,如果直说种玉,句子该多么平庸呵!由于诗是先押韵的,他忽然悟出一个“玉生烟”来,不但韵脚问题解决了,不平凡的诗句也造成了。(同上)

明代戚继光《盘山绝顶》诗云:“但使雕戈销杀气,未妨白发老边才”,句中以“边才”代称边人即征夫,乃是为了押韵的缘故,读者亦不觉得他是生造。反而觉这个新词另有一层人才的含义。

诗词写作因难见巧、出奇制胜的情况,确乎是大量存在的,特别是在那些富于独创性的诗人笔下。唐代诗人李贺就是一个绝好的代表。他在诗歌造语上就生避熟的重要一法即借代。《雁门太守行》末云:“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以“玉龙”代“剑”,不仅因为有宝剑为龙所化的传说,而且更是为了与全诗神话色彩很浓的意境相协调的缘故。《北中寒》云:“百石强车上河水。”这里的“水”实是“冰”,然而用“冰”字,则完全没有原句那种令人惊异不置的效果了。《南园》诗云:“长腰健妇偷攀摘,将喂吴王八茧蚕。”这里诗人本来的意思也许是要写“细腰”吧,而“长腰”与“健妇”结合,就再不是“楚腰绰约掌中轻”的姿态了。这也许更接近农村采桑女的实际,形象十分新鲜。要之,它们绝不同于那些熟套的借代,如“玉箸”代泪,“友于”代兄弟之类,而是自铸新词,为一篇或一句之警策的。

古代诗歌中常用的谐音双关手法造成字面上的隐语,也须附带谈谈。这种手法是有意通过联想,巧用别字,言在此而意在彼,读者不可不知。

青荷盖绿水,芙蓉葩红鲜。

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子夜四时歌》)

诗中女主人公自比荷花,将结莲子,暗示爱的滋生。其中“芙蓉”谐音双关“夫容”,“莲”谐音双关“怜”,读者不可只作本字认了,还须识得音同义异的“别字”,才能对诗意有确切的把握。六朝小乐府还有《青阳度》云:“下有并根藕,上生并头莲。”其“藕”字亦应读作“偶”,“莲”亦应读着“怜”。此外,以“思”双关“丝”,如“绩蚕初成茧,相思条女密”(《作蚕丝);以“晴”双关“情”,如刘禹锡“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再看以下一首绝句:

井底点灯深烛伊,

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温庭筠《南歌子》)

此诗由双关语构成的谜面极多,“烛”当读作“嘱”;游戏之一的“长行”(双陆)应读作游子的“长行”;“围棋”音同“违期”;“入骨相思”既是指嵌入骰子的红豆(即相思子),又是指女方的一片痴情。如果不识字,怎样欣赏这些诗呢!

三古今言殊

最初的文字是刻在甲骨上的,不那么方便,务求简净,这使古代言、文一开始就走上分离的道儿。诗歌脱离口头创作阶段,即有了“写诗”这么回事的时候,诗歌语言也日趋书面化。然而,由于传神写照的需要,或诗人一时兴之所至,仍有不少口头语言,被采用于笔端。这些口语乃至方言,从单字(多为语助)到短语,并未成为文言常用词汇,不见于雅诂故训。当时人们口耳相传,闻者意会。久而久之,“古今言殊,四方谈异”(王充《论衡》),它们就显得字面生涩而义晦,或字面熟悉而义别,如果读者不知其义或望文生义,便会导致隔膜和产生误解。这些被称为“诗词曲语辞”的词汇,也应属于我们所说的“识字”范畴。“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白居易《长恨歌》)的“可怜”,意为可喜、可羡,便非今日口语中“可怜”之意。“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李商隐《重有感》)的“早晚”,意为何时,含有盼望的意味,便不能作“早迟”的判断意解。“泥盆浅小讵成池,夜半青蛙圣得知”(韩愈《盆池》),“圣得知”即先知,如通灵显圣然,今似无此语。

与文言常用词比较,语辞的运用显得更为灵活,如“谁家”一词:

谁犹云甚,此可就姓甚名谁之恒言,推得其义。家与价同,为估量某种光景之词,与个字相近。谁家,犹如今日苏杭语之啥个,亦犹云什么也。杜甫《少年行》云:“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此谁家字语气激切,乃是詈辞,犹今云什么东西。《西游记》剧十二云:“谁家一个黄口孺子,焉敢骂我!”文义亦同。若解为某家郎或某家孺子,语气未免不合。《牡丹亭·惊梦》云:“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此谁家字语气沉重,乃是悲语。谁家院犹云什么院落,意言尚成什么院落也,故与奈何天相对。此非臆测,上句云:“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下文云:“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俱其明证。若解为某一家之院,则纡缓而不切矣。(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序言》)

这类语辞大量散见于唐诗宋词尤其元曲之中(因为曲尤以入俗为本色),前人旧注重在典实,不多涉及。《西厢记》各注本,始重方言,然尚非专书。近人张相有意汇集解说,积十余年心力,成《诗词曲语辞汇释》一书,为读者索解提供了方便。他所下功夫,是将诗词曲相同语辞,加以汇集,综合各证,运用“体会声韵”、“辨认字形”、“玩绎章法”、“揣摩情节”、“比照意义”等训诂方法,予以释义,一义不足概括时,则设别义,多义。是一部材料翔实,持说严谨,价值很高的工具书,足供阅读欣赏古代诗词者参考。

说罢“识字”,顺便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习作旧体诗词,难过的一关既非格律(句格、音律),亦非用韵。这些问题只要短期学习,通过范作的玩味,或韵书的翻检,是大致可以解决的。最难的,也是最基本的一关,还是诗词语汇问题,即“识字”问题。那是非精熟古典到了然于心的地步不可,这一点在昔人,是不成问题的,对于阅读古典诗歌不多的当今读者,则无从相比。杜甫强调精熟《文选》,李商隐的“獭祭”,从根本上说,都含有一个通晓语汇的问题。读得多了,熟了,大量的诗词语汇便会沉积在你的潜意识中,一旦诗兴大发,头脑兴奋,平素潜伏的这些语汇便会活跃起来,为你所用,那便是所谓文如万斛泉流,不择地而出了。这不是到作诗时,才去翻书拼凑可以奏其功效的。

四赏析示例

归园田居

(东晋)陶渊明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勿违。

这首诗写作者归田后的生活与心态,内容家常,语言清浅,和一般田园诗并无二致。细细玩味,其内涵、意蕴却很深邃,这与诗的措语攸关,值得讲一讲。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二句,常常被人误解,以为作者初归田园,不谙农活,豆苗长势不好。其实有乡下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豆类是一种很贱的作物,只要在田边地角挖个坑,撒上一点草木灰,点上豆子,便有收成。所以这两句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而另有一个来源。汉代杨恽得罪罢官后,作《拊缶歌》云:“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汉书》颜师古注,引张晏说:“芜秽不治”言朝政荒乱,豆的“零落”,喻己之见放。陶诗“种豆南山下”,就是“田彼南山”的直译;“草盛豆苗稀”就是“荒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的意译。

接下来“晨兴理荒秽”,表面看是纪实。但“荒秽”一词来自杨诗,按张晏说指朝政荒乱,“理荒秽”三字就成了一句重话,不只是除草护苗那个表面的意思,而相当于拨乱反正的说法。作者看来,社会的混乱是由于人们放弃了农业这个根本而无谓地争斗,是长期战乱导致了田园的荒芜和生产力的破坏。而“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解决温饱才是硬道理,发展生产才是硬道理。这也表明,作者认为生当乱世,洁身自好躬耕田园,不失为一种可取的选择。倡导自食其力的生活方式,不失为救治“荒秽”的一帖良药。

“带月荷锄归”一句是神来之笔。起早归晚,劳动是辛苦的,然而人的心情却是充实的。“种豆得豆”,劳动不但收获豆子,还收获愉快。诗中人的愉快不是直接说出的,而是通过“带月”二字流露出的。诗中的“带月”,和所谓“披星戴月”的“戴月”,同音而一字之差,意味有着微妙不同。“戴月”,只是说头顶月光,说了一个事实;“带月”,却是说月亮和人做伴,不仅说了事实,还说出一种心境。有一首儿歌这样唱道:“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牵手。”表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田园与山水的和谐,充满诗味,很有意境。所谓神来之笔,是一种美的发现,是不可传授的。

当然,“理荒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这是要付出代价的。“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既是农村生活的写照,又是一个象征。走在长满杂草的山间小道上,不免被夜露打湿衣裳。是写照,所以亲切。又是象征,所以耐味。象征什么呢,象征归田所付出的代价。而这样的代价,比起参加劳动的收获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作者是心甘情愿的,所以结尾说:“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由于陶渊明这样一说,“衣沾”或“沾衣”这一措语,也就具有了一种象征性。唐人张旭《山行留客》诗云:“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诗人告诉朋友说,要得到游山的乐趣,怎么能够害怕打湿衣裳呢?套用马克思的话说,只有在那崎岖小路的攀登上,不怕露水打湿衣裳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于是读者看到,陶渊明《归园田居》的象征意蕴,部分来自沿用杨恽诗的措语从而包含了杨恽的某些诗意;张旭《山行留客》的象征意蕴,又部分来自沿用陶诗的措语从而包含了陶渊明的某些诗意。所以古典诗词的浅貌深衷,与其措语部分地具有来历这一事实,是紧密相关的。

按语

不知道“种豆”二句和“荒秽”一词来自杨恽诗,对这首诗你就只能读到一个很浅的层面。而知道了张旭《山行留客》的“沾衣”的措语,来自这首诗,则张诗读起来就多一重意味。

入朝洛堤步月

(唐)上官仪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这首诗是上官仪在高宗朝为相时,在东都洛阳于早朝的途中写成的。什么是早朝呢?简单说,这是古代宫廷的一种上早班的制度。唐代立国之初,百官早朝并没有待漏院可供休息,必须在破晓前赶到皇城外等候。东都洛阳的皇城依傍洛水,城门外是天津桥。天津桥入夜落锁,断绝交通,到天明才开锁放行。放行之前,百官都在洛堤上等候,宰相便是他们的领队。

早朝是勤政的体现,宰相的地位特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在“入朝洛堤步月”的途中心境应该是复杂的。怎么说呢?使命感、责任感、辛勤感、自豪感和荣誉感并存吧。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这两句写半夜入朝的情景。“川流”指洛水,“长洲”指洛堤。这应该是下半月的情景,只有这样的日子,才会有“步月”之事。月光相伴,诗人的兴致就比平时为高。想一想,如果是月黑夜,或雨夜,诗就多半写不成了。“驱马”二字,当然有辛苦的感觉。“广川流”的“广”字、“长洲”的“长”字一方面也助长了辛苦的感觉,另一方面,又表现诗人胸襟的开阔。而“脉脉”二字,来自古诗的“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迢迢牵牛星》)。有人说,这是以男女喻君臣,暗示皇帝对自己的信任。那么,其中包含着的自豪感和荣誉感,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这两句是紧扣月色的写景——月色、秋风都是实有的,“鹊飞”可能是由鸟声引起的想象,“蝉噪”则比较出人意外,细考则语出有自。所以,这两句又不仅仅是写景。曹操诗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为“鹊飞”句所本。而曹操原诗是有为相者思慕贤才之意的,所以他下文还有“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而上官仪的地位,正决定了他的心情,与曹操是相通的。所以“鹊飞山月曙”不仅仅是写景,也是抒怀——抒发宰相登明选公、执政治世的情怀。陈代诗人张正见诗云:“寒蝉噪杨柳,朔吹犯梧桐。……还因摇落处,寂寞尽秋风。”(《赋得寒树晚蝉疏》)为“蝉噪”句所本。而张诗原意有讽喻寒士失意不平之意,而这种情况在任何时代都有,唐初概莫能外,上官仪用诗句表明,作为宰相,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发现问题才谈得上解决问题,言下就有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

上官仪对唐诗的主要贡献是属对。他曾经把对仗的规律总结为“六对”、“八对”。“鹊飞山月曙”二句对仗就非常工整,可谓铢两悉称。有人说它写“洛堤晓行,风景如画”(俞陛云)。单从写景的角度看,也是佳句。也有人说它“音响清越,韵度飘扬”(胡震亨)。这是从音韵和婉的角度来赞美的。它措语精纯自然,而意境又很深邃,所以不但是作者的得意之句,而且不失为唐诗上乘的佳句。

据载,上官仪形貌昳丽,算得上一个美男子。他在公元七世纪的那个月光下的清晨作成这首诗后,在洛堤上按辔徐行,并高声讽吟,如神仙中人,引得百官翘首望之,歆羡不已。今天读这首诗,还能感到诗人那种志得意满的情态。

按语

弄清了“脉脉”、“鹊飞”、“蝉噪”等措语的来历,你才懂得这首诗的内涵和深致。

观猎

(唐)王维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不过一次普通的狩猎活动,却写得激情洋溢,豪兴遄飞。本篇艺术手法,几令清人沈德潜叹为观止:“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绝顶。盛唐诗中亦不多见。”(《唐诗别裁》)

诗开篇就是“风劲角弓鸣”,未及写人,先全力写其影响:风呼,弦鸣。风声与角弓(用角装饰的硬弓)声彼此相应:风之劲由弦的震响听出;弦鸣声则因风而益振。“角弓鸣”三字已带出“猎”意,能使人去想象那“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射猎场面。劲风中射猎,该具备何等手眼!这又唤起读者对猎手的悬念。待声势俱足,才推出射猎主角来:“将军猎渭城”。将军的出现,恰合读者的期待。这发端的一笔,胜人处全在突兀,能先声夺人,“如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方东树)。两句若倒转便是凡笔。

渭城为秦时咸阳故城,在长安西边,渭水北岸,其时平原草枯,积雪已消,冬末的萧条中略带一丝儿春意。“草枯”、“雪尽”四字如素描一般简洁、形象,颇具画意。“鹰眼”因“草枯”而特别锐利,“马蹄”因“雪尽”而绝无滞碍,颔联体物极为精细。三句不言鹰眼“锐”而言眼“疾”,意味猎物很快被发现,紧接以“马蹄轻”三字则见猎骑迅速追踪而至。“疾”、“轻”下字俱妙。两句使人联想到鲍照写猎名句:“兽肥春草短,飞鞚越平陆”,但这里发现猎物进而追击的意思是明写在纸上的,而王维却将同一层意思隐然句下,使人寻想,便觉诗味隽永。三四句初读似各表一意,对仗铢两悉称;细绎方觉意脉相承,实属“流水对”。此二句与诗人的“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出塞作》),俱属名言,可以参读。

以上写出猎,只就“角弓鸣”、“鹰眼疾”、“马蹄轻”三个细节点染,不写猎获的场面而猎获之意见于言外;再则射猎之乐趣,远非实际功利所可计量,只就猎骑英姿与影响写来自佳。

颈联紧接“马蹄轻”而来,意思却转折到罢猎还归。虽转折而与上文意脉不断,自然流走。“新丰市”故址在今陕西临潼县,“细柳营”在今陕西长安县,两地相隔七十余里。此二地名俱见《汉书》,诗人兴会所至,一时汇集,典雅有味,原不必指实。言“忽过”,言“还归”,则见返营驰骋之疾速,真有瞬息“千里”之感。“细柳营”本是汉代周亚夫屯军之地,用来就多一重意味,似谓诗中狩猎的主人公亦具名将之风度,与其前面射猎时意气风发、飒爽英姿,形象正相吻合。这两句连上两句,既生动描写了猎骑情景,又真切表现了主人公的轻快感觉和喜悦心情。

写到猎归,诗意本尽。尾联却更以写景作结,但它所写非营地景色,而是遥遥“回看”向来行猎处之远景,已是暮霭沉沉。此景遥接篇首。首尾不但彼此呼应,而且适成对照:当初是风起云涌,与出猎紧张气氛相应;此时是暮云笼罩,与猎归后踌躇容与的心境相称。写景俱是表情,于景的变化中见情的消长,堪称妙笔。七句语有出典,古匈奴人以善射者为射雕手,见《史记·李将军列传》;又《北史·斛律光传》载北齐斛律光校猎时,于云表见一大鸟,射中其颈,形如车轮,旋转而下,乃是一雕,因被人称为“射雕手”。此言“射雕处”,有暗示将军的膂力强、箭法高之意。诗的这一结尾摇曳生姿,饶有余味。

综观全诗,半写出猎,半写猎归,起得突兀,结得意远,中两联一气流走,承转自如,有格律束缚不住的气势,又能首尾回环映带,体合五律,这是章法之妙。诗中藏三地名而使人不觉,用典浑化无迹,写景俱能传情,至如三四句既穷极物理又意见于言外,这是句法之妙。“枯”、“尽”、“疾”、“轻”、“忽过”、“还归”,遣词用字准确锤炼,咸能照应,这是字法之妙。

按语

诗中的“新丰市”、“细柳营”,表面看来,只是两个地名,须知其俱出《汉书》,暗用汉事,方才能体会其为将军传神的好处。“射雕”二字也有出处,将军当日并不一定射到了雕,而有此二字,方见其人膂力与神勇。

北齐二首(唐)李商隐

一笑相倾国便亡,

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

已报周师入晋阳。

巧笑知堪敌万机,

倾城最在著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

更请君王猎一围。

这两首诗是通过讽刺北齐后主高纬宠幸冯淑妃这一荒淫亡国的史实,以借古鉴今的。

第一首前两句是以议论发端。“一笑”句暗用周幽王宠褒姒而亡国的故事,讽刺“无愁天子”高纬荒淫的生活。“荆棘”句引典照应国亡之意。晋时索靖有先识远量,预见天下将乱,曾指着洛阳宫门的铜驼叹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这两句意思一气蝉联,谓荒淫即亡国取败的先兆。虽每句各用一典故,却不见用事痕迹,全在于意脉不断,可谓巧于用典。但如果只此而已,仍属老生常谈。后两句撇开议论而展示形象画面。第三句描绘冯淑妃(“小怜”即其名)进御之夕“花容自献,玉体横陈”(司马相如),是一幅秽艳的春宫图,与“一笑相倾”句映带;第四句写北齐亡国情景。公元年,北周武帝攻破晋阳(山西太原),向齐都邺城进军,高纬出逃被俘,北齐遂灭。此句又与“荆棘”映带。两句实际上具体形象地再现了前两句的内容。淑妃进御与周师攻陷晋阳,相隔尚有时日。“已报”两字把两件事扯到一时,是着眼于荒淫失政与亡国的必然联系,运用“超前夸张”的修辞格,更能发人深省。这便是议论附丽于形象,通过特殊表现一般,是符合形象思维的规律的。

如果说第一首是议论与形象互用,那么第二首的议论则完全融于形象,或者说议论见之于形象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诗经》中形容美女妩媚表情的。“巧笑”与“万机”,一女与天下,轻重关系本来一目了然。说“巧笑”堪敌“万机”,是运用反语来讽刺高纬的昏昧。“知”实为哪知,意味尤为辛辣。如说“一笑相倾国便亡”是热骂,此句便是冷嘲,不议论的议论。高纬与淑妃寻欢作乐的方式之一是畋猎,在高纬眼中,换着出猎武装的淑妃风姿尤为迷人,所以说“倾城最在著戎衣”。这句仍是反语,有潜台词在。古来许多巾帼英雄,其飒爽英姿,确乎给人很美的感觉。但淑妃身着戎衣的举动,不是为天下,而是轻天下。高纬迷恋的不是英武之姿而是忸怩之态。他们逢场作戏,穿着戎衣而把强大的敌国忘记在九霄云外。据《北齐书》载:周师取平阳(晋阳),帝猎于三堆,晋州告急。帝将返,淑妃更请杀一围,从之。在自身即将成为敌军猎获物的情况下,仍不忘记追欢逐乐,还要再猎一围。三四句就这样以模拟口气,将帝、妃死不觉悟的淫昏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

尽管不著议论,但通过具体形象的描绘及反语的运用,即将议论融入形象之中,批判意味仍十分强烈。

第一首三四两句把一个极艳极亵的镜头和一个极危急险恶的镜头组接在一起,对比色彩强烈,产生了惊心动魄的效果。单从“小怜玉体横陈”的画面,也可见高纬生活之荒淫,然而,如果它不和那个关系危急存亡的“周师入晋阳”的画面组接,就难以产生那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惊险效果,就会显得十分平庸,艺术说服力将大为削弱。第二首三四句则把“晋阳已陷”的时局,与“更请君王猎一围”的荒唐行径作对比。一面是十万火急,形势严峻;一面却是视若无睹,围猎兴浓。两种画面对照出现,令旁观者为之心寒,从而有力地表明当事者处境的可笑可悲,不着一字而含蓄有力。这种手法的运用,也是诗人巧于构思的具体表现。

按语

作者是用典的好手。讽刺帝王淫昏亡国,措辞每涉故事。“一笑”暗用周幽王宠褒姒而亡国的故事。“荆棘”二字则出于晋人索靖预见天下将乱,国将不存之叹。“倾城”、“倾国”本出汉李延年歌,指美人,而字面上则使人联想到国家的倾覆。以上语汇的运用,与冯淑妃的身份大都切合。

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宋)周邦彦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

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

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

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零瀚海,来寄修椽。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此词作于知溧水时(—),作者正当中年,经历宦海沉浮。无想山在县南十八里,一名禅寂院,中有韩熙载读书堂,词记游抒怀。

上片写江南初夏景色。一起三句就是名言,抓住了江南初夏物候特征。作者信手拈来小杜“风蒲莺雏老”、老杜“红绽雨肥梅”诗句,铸为联语,对仗极工。“老”、“肥”二字皆形容词作动词活用,便觉词气飞动;二字既概括了从春至夏,禽鸟与果实的生长过程,又暗示了时光的流逝。“风”、“雨”切合梅雨季节天气,既表春归,又为后文山居潮湿伏笔。“午阴嘉树清圆”句抓住了夏日树冠茂密、而正午日头当顶的特点,“嘉树”、“清圆”两个造语都新鲜可人,奄有陶诗“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之意。

“地卑山近”二句,写溧水地低,而无想山草木茂密,又值梅雨季节,所以空气潮湿。二句之妙在于不但写潮湿,还写出到底如何潮湿——“费”字见烤干不易,“烟”字见生火不旺,皆具体生动。“人静乌鸢自乐”三句,写晴明天气中的快乐,乌鸢故是“自乐”,而人则乐其所乐。而晴天看水,更觉“新绿”之妙。“凭阑久”三句回应上文“地卑山近”,化用《琵琶行》“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而以被贬江州的白居易自譬,同时生出泛舟遣兴之想。

下片抒漂泊宦游倦思。“年年”四句又生一喻,以迁徙不定的燕子自比,谓出京后的这几年,曾教授庐州,又到过荆州,而今居溧水,一如燕子之寄人篱下,有一种未能找到归宿的感觉。“瀚海”活用,指大海。“且莫思身外”二句,化用杜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尊前有限杯”,接“拟泛”句,有耽玩以遣兴之意。

“憔悴江南倦客”二句,再用《琵琶行》诗意,谓遣兴归遣兴,但外来的刺激也可能引起迁谪之意。所谓“不堪听急管繁弦”,即化用“却坐促弦弦转急”到“江州司马青衫湿”诗意,因无迹,所以人皆知“黄芦苦竹”用白诗,不知此处亦承前用白诗也。“歌筵畔”三句语出《南史·陶潜传》“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而意不同,谓对酒当歌,不过借以麻痹自己,故须先安排簟枕,逃避以梦也。

此词大量熔铸前人诗语,因词中以乐天自比,故多用其句,信手拈来、有意无意,有一气呵成之妙。盖作者自具生活感兴,满心而发,一反故态,是写不是做,虽多用语,却不为语累,近于诗、远于赋,故读来尤有清空之感,而无质实之态。

按语

作者写这首词时,是有一首《琵琶行》在心中缭绕的,好在他以兴会驾驭唐人语汇,如自己出。较之他隐括刘禹锡《金陵五题》而成的《西河》一词,在措辞上更臻化境。

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

(宋)辛弃疾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

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

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

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

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

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此词约作于淳熙五年(),时作者由大理少卿出领湖北转运副使,溯江西行。舟次扬州时,与友人杨济翁(炎正)、周显先有词作唱和,此词即其一。周生平未详。杨为有名词人,其原唱《水调歌头》(登多景楼)存于《西樵语业》中,为忧愤时局、感慨“报国无路”之作。作者在南归之前,曾在山东、河北地区从事抗金活动,重过扬州,又读到友人伤时的辞章,他心潮澎湃,遂写下这一首抚今追昔的和韵词。

词的上片是“追昔”。作者的抗金生涯开始于金主完颜亮发动南侵时期,词亦从此写起。古代北方少数民族统治者常在秋高马肥的时节犯扰中原,“胡骑猎清秋”即指完颜亮年率军南进事。前一句“落日塞尘起”则先造气氛。从意象看:战尘遮天,本来无光的落日,便显得更其惨淡。这就渲染出敌寇甚嚣尘上的气焰。紧接二句则写宋方抗金军队坚守大江。以“汉家”与“胡骑”对举,自然造成两军即将接仗,一触即发的战争气氛。写对方行动以“起”、“猎”等字,属于动态的;写宋方部署以“列”、“耸”等字,是偏于静态的。相形之下,益见前者嚣张,后者镇定。“组练(组甲练袍,指军队)十万”、“列舰”、“层楼”,均极形宋军阵容盛大,有一种决胜的信心感。以下三句进一步回忆当年完颜亮南进溃败被杀事。

完颜亮南进期间,金上层统治集团内部分裂,军事上复受挫折,士气动摇。当完颜亮迫令金军三日内渡江南下时,却被部下所杀,中止了这次战争。“谁道投鞭飞渡”三句即书其事。句中隐含三个故实:《晋书·苻坚载记》载前秦苻坚南侵东晋,曾不可一世地说“以吾之众,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结果一败涂地,丧师北还。《史记·匈奴传》载匈奴头曼单于之太子冒顿作鸣镝(即“鸣髇”,响箭),命令部下说:“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后在一次出猎时,冒顿以鸣镝射头曼,他的部下也跟着发箭,头曼遂被射杀。“佛狸”,为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字。他南侵中原受挫,被太监杀死。作者融此三事以写完颜亮发动南侵,丧于内乱,事与愿违的史实,不仅贴切,又出以问答,更觉有化用自然之妙。

宋朝军民敌忾同仇,而金国有“离合之衅”可乘,在作者看来这是恢复河山的大好时机。当年,这位二十出头的义军掌书记就策马南来,使义军与南宋政府取得联系,以期协同作战,大举反击。“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正是作者当年飒爽英姿的写照。苏秦字“季子”,乃战国时著名策士,以合纵政策游说诸侯佩六国相印。他年轻时曾着“黑貂裘”西入秦。作者以“季子”自拟,乃是突出自己以天下为己任的少年锐进之气。于是,在战争风云的时代背景上,这样一个“锦襜突骑渡江初”(《鹧鸪天》)的少年英雄亮相,显得虎虎有生气,与下片搔白首而长叹的今“我”判若两人。

过片即转为“抚今”。上片结句才说到“年少”,这里却继以“今老矣”一声长叹,其间掠过了近二十年的时间跨度。这里的叹老又不同一般文人喜欢叹老嗟卑的心理,而是类乎“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张孝祥《六州歌头》),属于深忧时不我待、老大无成的志士之苦。南渡以来,作者长期被投闲置散,志不得申,此时翘首西北,“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永遇乐》),真有不胜今昔之感。

过片三短句,情绪够悲怆的,似乎就要言及政局国事,但却没有,是“欲说还休”。此下只讲对来日的安排,分两层。一层说自己,因为倦于宦游,想要归隐田园,种树置产。三国时吴丹阳太守李衡在龙阳县汜州种柑橘,临死时对儿子说:“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耳。”(见《三国志·吴书·孙休传》注引《襄阳记》)此处化用李衡语,既饶风趣,又故意表现出一种善治产业、善谋衣食的精明口吻。然联想作者“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水龙吟》)的词句,不难体味这里隐含的无奈、自嘲及悲愤的复杂情绪。说“欲去”而未去,正表现出作者内心的矛盾。二层是劝友人。杨济翁原唱云:“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都把平生意气,只做如今憔悴,岁晚若为谋?”其彷徨苦闷,可谓与弃疾相通。作者故而劝道:你们二位(“二客”)乃东南名流,腹藏万卷,胸怀大志,自不应打算归隐如我。但有一言还想与君等商议一下:且莫效李广那样南山习射,只可直取“富民侯”而已。《史记·李将军列传》载,李广曾“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汉书·食货志》:“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李广生不逢高祖之世,未尽其才,未得封侯;而“富民侯”却能不以战功而取。此谓朝廷“偃武修文”,放弃北伐,致使英雄无用武之地,其意不言自明。无论说自己“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也好,劝友人“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也好,都属激愤语。如果说前一层讲得较为平淡隐约,后一层“莫射”、“直觅”云云,语意则相当激烈明显。分两步走,便把一腔愤懑尽情发泄出来。

词前半颇类英雄史诗的开端,然而其壮词到后半却全无着落,反添落寞之感,通过这种跳跃性很强的分片,有力表现出作者失意和对时政不满的心情。下片写壮志消磨,全推在“今老矣”三字上,行文腾挪,用意含蓄,个中酸楚愤激,耐人寻味,词情尤觉沉着。愤语、反语的运用,也有强化感情色彩的作用。

按语

辛弃疾作词,也非常喜欢在文献中发掘语料,前人谓之“掉书袋”。鉴赏其词,必须多借助于有关稼轩词的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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