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也是悲剧

在人类文明史上，文学和艺术作品是人类社会的灵魂。一位欧洲哲人讲过：在人类几千年的历史上，多少宫殿、王国和城市都消失了，只有人类创造的文学、艺术和精神产品代代传承了下来，成为人类延续和发展的根本动力。

在欧洲文学史上，莎士比亚的创作是一个高峰。曾有人问过英国伊丽莎白女王：“如果让您在莎士比亚和英国之间作个选择，你选哪个？”女王毫不犹豫地回答：“我选莎士比亚。”她说，如果没有莎士比亚，英国就会失去光彩，也就不会成为世人仰慕的国家。

莎士比亚一生著述颇丰，其中最为出彩的是四大悲剧：《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和《麦克白》。多年过去了，这些作品仍然是后人难以超越的巅峰之作，至今还在各国舞台上热演。

欧洲人有看重悲剧的习惯，这个可能与他们的宗教文化和历史传承有关。莎士比亚的四大喜剧同样出色，但欧洲人还是给其四大悲剧赋予了更高的评价。时至今日，欧美的文艺作品多半以悲情、疑惑、神秘和未知结尾。改革开放初期，中国人不大习惯这样结尾的作品，经过几十年熏陶，也逐渐有所接受，现在的中国作品也多半有了这样的结尾。

在文艺作品方面，中国人自古以来喜欢大团圆的结局，否则拒绝观看。唱戏的、说书的，为了吸引观众和听众，尽量多挣一点糊口钱，再悲的悲剧都要改造成大团圆的结局。英雄死了，要将故事迅速切换到儿子长大的时候，儿子比老子更英雄。国家亡了，要迅速标榜新的征服者为“天之骄子”，如成吉思汗和多尔衮，即使这些人杀人如麻，类似魔鬼一样的货色，也要为他们献上最美的赞歌，全然不顾被杀掉的1.2亿欧亚民众和多万汉人的悲惨结局。

对中国人来讲，喜欢大团圆，不能说明他们愚昧和麻木，恰好证明他们遭受的苦难是无与伦比的，为了在这块苦难而贫瘠的土地上生存下去，只好进行自我麻醉。其实，不论欧洲人还是中国人，人的性情都是相通的。去看一看欧洲的石头房子、宫廷教堂，以及44个大大小小的国家纷争的历史，就知道欧洲人吃的苦并不比中国人少，甚至还要更多。人类在生存和演进的过程中，遭受的苦难要远远大于尝到的甜蜜，从而形成了人类的生存底色和演进密码，那就是一个字：悲！

悲，不是垂头丧气、承认失败，而是在苦难和毁灭中抗争和崛起。人类千辛万苦建立的温馨家园，被战争和灾难一次次地毁灭；人奋斗一生换来的美好生活，瞬间会被疾病和灾祸销毁。因此，莎士比亚说：“所谓悲剧，就是把人间最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们看。”自古以来，不是作家爱写毁灭性的故事，而是人类的生活就是由一场场的悲剧所构成。

欧洲人看重悲剧，中国人其实也一样。虽然中国的文艺作品，大部分写的是大团圆的结局，每次看完，总能让人心满意足地睡个好觉。但真正有振聋发聩效果的还是悲剧，如后羿射日、夸父逐日、精卫填海，《诗经》、乐府中的不少篇章如《邶风·谷风》、《卫风·氓》、《孔雀东南飞》等，都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悲剧作品。尤其是四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更是国人共同认可的最佳作品，而它们都属于悲剧行列。

话说至此，许多人可能会质疑：《三国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是悲剧，没有任何问题，但说《西游记》是悲剧，就有点摸不着头绪。因为《西游记》中千千万万的角色，正面形象中除了神佛道士云来雾去，皇帝百姓幸福生活（大唐盛世），四位主角个个均得善果，功成名就：唐僧被封为旃檀功德佛，孙悟空被封为斗战胜佛，猪八戒被封为净坛使者，沙僧被封为金身罗汉，就连白龙马也被封为八部天龙马，何来悲剧？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要从两个方面来衡量：一是读者的直接印象，二是作品的逻辑分析。

能写出好作品的人物当非等闲之辈，读者观众中能与其心意相通的人必然不多，一方面是人们的文化水平有所差异，另一方面人们所从事的工作各不相同，所谓“术业有专攻”，这就使作者和观众分成了两个群体，写是写的人，看是看的人，不能要求观众和作者是一个水平线。事实上，不会写不等于不会看，比如电影电视，是最大众化的媒体，能够拍摄电影电视的人自然是少数，但人人都会观看电影电视，看完都有自己的感受，任何人都能说个子丑寅卯。

鉴于艺术作品的创作和观赏特点，艺术家们都承认观众的直觉和感觉，是艺术欣赏的“王道”。至于评论者和赏析者的观点，倒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纷争不断。欧洲有个典故正好说明这个道理：一场演奏会完毕后，一位听众问音乐家：“您演奏的乐曲到底表达了什么意思？”音乐家反问:“听过鸟叫吗？”“听过。”“听得懂吗？”“听不懂。”“好听吗？”“好听。”“这就对了。”

艺术欣赏的直觉和感觉，往往是判断作品主旨的最敏锐的嗅觉。放到《西游记》这样的面对普罗大众的作品来看，更是如此。我小时候第一次阅读《西游记》，是在家中搜找到的几本清代刻本，字迹很小，但也清晰。因为六、七十年代家中缺书，大人们时不时拿过来翻一翻、解解闷，等到我认字，就认真通读了他们。虽然是半文言字句，但通过查字典和胡乱推测，也勉强看了下去，也看懂了书中描写的内容。就明清时代的文字作品来说，《西游记》已经算是够口语化的了，如果多少不带点文言，如何能够显示出吴承恩老先生的水平！

到了七十年代末期，改革开放的春风开始吹拂中华大地，国家组织专门力量拍摄了动画版的《西游记》，作为边远乡村的小朋友，我们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振聋发聩的作品，追着放映队跑遍了周边乡村，直至人力不能达处，方才歇缓下来。看了五六遍，居然能将两个半小时的电影对话全部背诵下来，电影队离开的时候，小朋友们就经常聚集在一处，一遍遍模仿电影的台词，其中我是唯一能够一字不差地背完整个电影台词的人。

小时候阅读《西游记》的第一感觉，就是一路兴高采烈，到孙悟空被压五行山，兴奋戛然而止。以后虽有观音指路，唐僧救人，孙悟空斩妖除魔，最终攻克九九八十一难，取回真经，“终成正果”，但儿童少年心中的那朵彩云已经一去不复返。看完整篇，心中始终怅然若失。这种感受，截止目前也是存在的。到了八六版的《西游记》电视剧，虽然剧情和画面五光十色、摄人心魄，但小时候已有的感受进一步加深。因为从小我们都是把《西游记》当作喜剧看，大人们也是这样说的。但真正读完整篇、看完剧目，心中的怅然一直萦绕不去。直到有一天豁然开朗，知道《西游记》的悲剧色彩，才完全解开心中的疑惑。

悲剧最直接的标志，就是作品的主角和正面人物遭受失败和灭亡。《三国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都符合这样的标准，唯独《西游记》的主角死而复生，后来居然大显身手，成就“正果”。《西游记》是神话小说，按照目前流行的文学理论划分，叫做“浪漫主义”作品，允许“心猿意马”地设计情节，因此可以出现登云架雾、死而复生等幻想内容。但吴老爷子写作《西游记》的时候，已经67岁，他是一个学识渊博、多才多艺的读书人，才能突出但仕途不顺，一辈子耗费精力，也只做到县丞的低位。老爷子以花甲之年撰写《西游记》，可以说是阅尽人间酸甜苦辣，尝尽人生百味。其作品虽以神怪托之，但描述的情节和内涵，无不符合人间的逻辑。

孙悟空是天生天长、自然天成，之所以不为他设计父母，就是为了摆脱人间已有的束缚，让他的主角不受任何固有的约束，以天然的状态来参与人间的生活。这个状况，正是卢梭所描述的“人，生而自由”的状况，也是“人之初”的本然状况。而且，孙悟空的出生，不在人群中，而在荒无人烟的大海边，他所栖息的地方，也是在山林之中。这种设计，是吴老爷子故意把他的主角摆在纯自然的状态中，以便于从更加纯粹的角度观察中国社会。

孙悟空由于聪慧过猴，有勇于开拓水帘洞之功，被群猴尊为猴王，倒也过得逍遥自在。只是人类文明的演进不可规避，老爷子的主角终要融入人类社会，这是智人的宿命，也是自然界赋予人类的使命。因此，孙悟空孤身一人远渡重洋去求学（这和当年大唐时代欧洲人来中国，现如今中国人去美国是一样的）。学成归来，自然要开创一番事业，结果三弄四弄，就惹上了天庭（天庭就是人间的翻版）。

孙悟空是吴承恩将生活中的单个人赋予了最强悍血值的角色，堪称人中龙凤。他跟菩提祖师所学的，不仅仅是超能的武功和玄幻的筋斗云及七十二变化，他学到更多的是学问和知识。《西游记》的描写虽着重于情节和看点，不是细细解说学问的地方，但有些细节描写，却能表达出孙悟空学习知识的程度。孙悟空在即将学成归国之前，菩提祖师一次讲经说法，孙悟空在听讲席上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完全忘了课堂纪律，受到祖师责罚：佛尘击头三下，并在屁股上踢了一脚。大家纷纷嘲笑孙悟空，没想到只有孙悟空参出了其中奥妙：三更天从后门去佛祖房间传道。

很显然，在所有留学生中，孙悟空就是那个无人能及的状元郎，一等一的好学生。他不但学会了武功和法术，更是学到了高超的学理和智慧，自此走遍天下无敌手。至于后来的长生不老、火眼金睛和杀不死的小强功夫，倒是拜了天庭（人间）所赐，在残酷的争斗中历练出来的。

如此强悍的血值，可以说是极尽单个人之想象，能力、水平和本事应有尽有，关键的一条是还打不死。潇洒人生，莫过于此！

那好，我们来看，把这样的人放到人群中会产生什么效果？

暴力是不能随便释放的。虽然刚出道的孙悟空不谙世事，相貌丑陋，行为古怪，人们想制止他、羞辱他，都被他轻松化解。即使面对向他施恶的人，他也不能针锋相对地惩罚对方，因为他受过“高等教育”呀，他是高血值超人呀！即使生活习惯和社会人不同，但智慧之善已经永驻他的心中，不然菩提祖师也不会让他毕业。事实上，不恰当的暴力除了破坏社会秩序，也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不便。因为人是在群体中生活的，杀了别人，也就等于终止了那个人提供给自己的服务。古代人不懂这个道理，打仗的时候见人就杀，结果弄得自己没有军粮。五胡乱华的时候，由于杀人太多，北方少数民族军队只好用活人或死人尸体作军粮，一段时间后军队就失去了战斗力。从事现代战争的人们懂得了这个道理，文明程度提高了，打起仗来只杀头目，不杀百姓，战争的损失大大减少，胜利方的获得也非常丰厚。同样，以孙悟空的本事，杀光所有人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他具有很高的认知，不会干出损人又损己的事情。

知识学问、筋斗云、七十二变神功，要想找到用武之地，只有参与社会生活。开始与社会打交道，与孙悟空发生交集的正是他的邻居：东海的龙王爷和地府的阎王爷。开始还是觥筹交错、一片祥和，没想到各自为了一件事闹出了矛盾。

金箍棒的事，公平地说是龙王不对，孙悟空的确没错。鉴于老邻居的关系，孙悟空去龙宫索要一件兵器。对龙王来讲，有专用武库，送几件兵器不算大事。只不过这猴子本事太大，所有的武器都不趁手。龙王是一方之主，为一件兵器不能丢了面子，让外人笑话龙宫无宝。经龙王奶点拨，让孙悟空去拿定海神针铁，俗称“金箍棒”。当时龙王爷和龙王奶的一致说法是：拿得动就是你的，拿不动就别怪我没送你宝贝。定海神针铁是大禹治水留下的神器，对水域的稳定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对龙宫来讲，这个东西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拿走的。龙王爷和龙王奶断定，一只猴子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拿走重达1.35万斤的东西。没想到事出意料之外，孙悟空不但能拿得动，还能不停地耍麻花儿，直呼“趁手、趁手”。这下龙王爷和龙王奶后悔了，立即毁约，禁止拿走。但孙悟空不干，虾兵蟹将过来武力阻止，也不是孙悟空的对手。龙王爷又惊又怕，立即告到了玉皇大帝那里，说孙悟空抢走了龙宫的定海神针铁。

看了几十年《西游记》，对金箍棒的事，我始终有一个疑惑：那玩意儿缩小以后，是否还有1.35万斤，我一直持怀疑态度。从后来历次战斗的场景看，多半是缩小后重量减轻了，因为其他人用普通兵器抵挡金箍棒的时候，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异常。这是题外话。

篡改生死薄的事，孙悟空是违犯了既定的法律。黑白无常受地府之命来勾取孙悟空的魂魄，这个倒不是当官的临时动议，遵照的是生死薄上已经写好的条文。不知道这个条文是不是依据自然法制定的，总之生死薄事先规定了每个人和动物的阳寿，是人人必须遵照执行的。按照猴子的平均寿命，也就20年左右，有研究证明最老的猴子活了57岁。根据孙悟空的活动轨迹，从成长、留学到回花果山建设家园，以及与群妖玩乐、向龙宫借宝，已经远远超过了20年的时间，到地府报到也属正常。但孙悟空一来学了本事，二来尚未发挥，如此离世心有不甘，于是一路打上阎王殿，篡改了生死薄。阎王不敌，只好告上天庭。

这件事，可以从两个层面进行判断。一是从现有法律看，孙悟空违犯既有法条，应当受到惩罚，不能想不死就不死，由行自为。二是从孙悟空的实际情况看，他又不是一般的猴子，其为天地精华所生，又学了一身本事，应当有一番作为。产品刚出炉就予以毁灭，也不符合天地人道。因此，从自然法的角度判断，孙悟空对既定死亡时间的抗争，也是符合天理大道的。这个事件，如果按照欧美法系来裁判，多半会裁决孙悟空胜。但古代中国法制意识比较淡薄，为了维护社会秩序，不惜压制人性、消灭个性，孙悟空的具体情况阎王爷也没有功夫考虑。又恐惧于暴力，双方开打，胜者为王，就是孙悟空本人也没有诉诸法律的想法。

龙宫和地府受损，两个王爷告状，玉皇大帝不敢怠慢。朝堂之上，开动公议，象往常一样，战和两派各执一词，最后玉帝决策，采纳太白金星的意见，让他去招安孙悟空。此时孙悟空也想踏入社会，发挥长处、建功立业、有所作为，现在有了入口，而且进门就给官阶，直接跳过了普通公务员的那几年熬，何乐而不为？

按照玉帝的想法，孙悟空刚进门，从最基层干起是符合干部成长规律的，因此官封弼马温。没想到孙悟空本事大、心气也高，发现弼马温太不入流，而且还受人欺负，直接炒了玉帝的鱿鱼，返回花果山。这一段我们要看到孙悟空的高素质表现：工作积极主动，兢兢业业，善于钻研，即使对养马这样很一般的工作，他干的也非常认真、很有成绩；对待下属一视同仁，同甘共苦，犹如亲兄弟一般；不献媚、不溜须，正直诚实，刚正不阿。这些正是一个优秀公务员所拥有的素质。如果不是武曲星君傲慢无礼、欺辱下属，多半不会发生反出南天门的事件。

这件事，让初出茅庐的孙悟空第一次尝到了人间冷暖。我判断，大部分人说孙悟空反出南天门主要原因是嫌官小（这个也是武曲星君向玉帝报告情况的主要内容），这个说法是不对的。以孙悟空的见识和能力，养马的官职和工作，他自然知道其层级和份量。菩提祖师的道观也是有层级组织的；他在花果山为王，面对庞大的猴群，也曾运用学到的知识建立组织、授予官职、训练军队，挑水的、做饭的、打杂的、出谋的、领军的，什么样的职位没有呀，他怎么会不知道弼马温的职级高低呢？根本的原因是官场的森严等级，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既定法则，让孙悟空感到在上级面前没有一点儿尊严可言；武曲星君的说辞，也让他感到天庭和玉帝从根本上瞧不起他。这才是他做出反叛行动的主要原因。

招安失败，朝廷兴兵。但没想到，十万天兵天将一朝败绩，天庭只好接受孙悟空的条件，封其为“齐天大圣”。

面对孙悟空这样一个煮不烂、砸不碎、不服软、不随流的铜豌豆，天庭采取的策略是“假以虚名、诱以实利”，但决不让他融入天庭社会。齐天大圣的名号几乎与玉皇大帝齐名，这对一个生活在重名重利社会中的人来说，也是极尽荣耀的事情；让一个猴子去看管蟠桃园，是一件让人忍俊不禁的事情。但天庭深知猴性，因为只有桃子才能让猴子的心永远被栓在这里，不会去想别的事情。这样的事在《西游记》里应该出现不止一次。如封猪八戒为净坛使者，八戒嫌层次低，但如来却说这是一个美差，天下美味可尽入汝口！事情也诚如天庭所料，孙悟空的确心无旁骛，尽心尽力地看桃园、吃桃子，在桃树上睡觉，寸步不离蟠桃园。

关于这件事，人们一般会说孙悟空被那个空名所迷惑，又被自己天生喜爱的水果所诱惑，毕竟是只猴子，认知有限，容易糊弄。但实际上，孙悟空是心知肚明的。他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形成这样的局面也是他与天庭相互妥协的结果，双方大致都能接受。在这里，他的工作作风依然与弼马温时期是一致的。工作之余他还注重与各路神仙搞好关系。他的真实想法，应该是仍然通过自我努力，获取天庭社会的认可，逐步得到提升，从而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至于擅自吃桃子的事情，这是猴子的本性，也是所有果园看管人的常态。他是吃的多了一些，但天庭安排他干这个事，难道就不知道猴子是以桃为食吗（猴子不吃肉，已经很节约了）？即使发现今年吃的多了一些，引起大家不满，天庭大可以给他调整工作岗位，让他去道观当老师（这可是他的本行）。

问题仍然出在天庭方面。七仙女来摘桃子，孙悟空问起缘由，知道天庭要开蟠桃大会，其他有头有脸的人都请了，唯独没有他。这就是天庭的不对了。中国人对人情礼仪非常看重，往往通过这些程序来观察人群对自己的认可和尊重程度。常委会不让参加也就算了，蟠桃会只不过是个民间活动，也没有我的一席之地。他既是齐天大圣，又是桃园主持，如此轻慢于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他定住七仙女，独创蟠桃会，一路假传信息骗走其他神仙，到现场胡吃海喝一番，把香案器物砸个稀啪烂，掠走所有美酒美食，还顺路吃光了老君爷的长生不老金丹。

关于这一段，大家看到孙悟空的表现是完全逆反的一种心态，所有能用的损招都用上了。这种表现，绝不是猴子野性的流露，而是心生怨恨的对抗。从根子上讲，问题出在天庭方面。作为官方，对已经加入己方阵营的人员没有诚意，虽予封号，却不给于基本的尊重和待遇，实际上还是把孙悟空隔离在天庭社会之外。从孙悟空方面讲，他却是认认真真对待天庭的安排，真心实意想加入天庭社会。天庭这样对待他，完全打破了他心中的憧憬，这是他根本无法接受的。

二次招安失败，只好再诉诸暴力镇压。体制内的军队已经成为孙悟空的手下败将，只好去请世外高人二郎杨戬。二郎与天庭有约：只听调，不听宣。就是只接受任务，不朝见玉帝。中国古代虽为皇权专制社会，毕竟还没有近代极权社会这样无耻，山中有隐士，世外有高人。我们从小听到农村有句俗语：“要知朝中事，山中问野人”，说的就是这个事情。

杨戬的本事其实与孙悟空差不多，三十六天罡对七十二地煞，针尖对麦罔，不相上下。只是到了此时，孙悟空依旧是孤身一人，而杨戬身后有强大的体制作后盾，权力和暴力一起上，终于将顶级血值的孙悟空打翻在地。

鉴于是神话小说，对孙悟空的砍头、灭身、煅烧等处罚，在这里可以看做是对孙悟空的改造。结果改造没有成功，各种极端的刑法，除了让孙悟空增强了血值，反抗之心更甚，没有起到丝毫改造或者毁灭的作用。之后孙悟空推翻炼丹楼，打上凌霄殿，导致玉帝钻在桌子下面，不出来就是不出来。

最后，在局面无法收拾的时候，人世间的终极权威出场了。小说指派的是如来佛，他代表的是各个历史阶段的道统和法统，也就是权威的观念和思想。按照中国的情况，这里指派孔子是最合适的，因为中国年专制社会以儒释道三家为道统，但以儒家为主，儒家是官学、是主杆，佛道辅之。可能因为佛家在民间的影响力更大更神秘一些，同时为了避官方之嫌，吴老爷子选择了让如来佛出场。

为了转化孙悟空，如来佛先开展思想工作，一一回答孙悟空的提问。如“为什么玉帝老儿就要坐凌霄宝殿，我不行？”如来答曰：“这个是要看资历的，人家玉帝修行了一万多年，你才几天的道痕，就想当一把手？”如“我本事大，为什么要受他们压制？”如来说，你那点本事算什么呀，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信你就试试，你一个跟头能走十万八千里，要是能跳出我的手掌心，就让你当玉帝。测试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孙悟空翻了无数个筋斗云，翻到自己都觉得回不到如来身边了，于是在顶天的柱子上写了字、撒了尿，留下证据，稳操胜券地返回。结果看到，写的字在人家的指头上，撒的尿在人家的手掌上。

对人世间的每个人来说，此寓意是极其深刻而准确的。人类在地球上存活了几千年、几万年，有谁跳出了自然和社会的手掌心？有谁能够真正获得过自由人生？对中国人来讲，年有信史记载的社会，有谁逃过了大一统的束缚和压制？又有谁跳出了三纲五常、等级专制的窠臼？强悍如孙悟空者，也一样无可奈何。

话说面对如来佛的考究，孙悟空仍不服气，认为自己轻视了手掌，没有发挥好，要继续往下试验。如来看到思想工作不能奏效，果断动用强力（其实就是国家机器），把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五行山的寓意很直接，金木水火土就是指人世间既有的规矩和规范。佛教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就是试图想跳出俗世的约束，追求自由人生和永恒境界。只可惜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虽然佛家弟子们剃发易服、不找对象、深居简出、节约开支，坚持过着人民日报提倡的极简生活，但终究不能逃过一碗饭的宿命，让释迦牟尼的理论和脸面不得圆满。

至此，一个争取自由人生、反抗社会枷锁的故事，就划上了句号。最终的结局是：人失败了，社会胜利了。这个故事再一次验证了卢梭的至理名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自由的孙悟空就此终结。按理说，小说写到这里也就可以结尾了，人世间千千万万抗争者的结局不都是如此吗？只不过，以后的故事，观众需要看，吴承恩更需要写。他要写一个被社会改造过的自由人，看他怎样生活，怎样思考！

实际上，年的动画版《西游记》，是从大闹天宫以后结尾的，以孙悟空的胜利而告终，专门弄了个大团圆的结局，大人小孩看的都高兴。这个也不能说是篡改原著，因为是电影，时间有限，加之正逢改革开放春风拂大地，需要鼓吹自由、打破禁锢，从时代需求看，也是吻合的。从改编者的深层心理来看，他也希望人能冲破牢笼，追求到自由生活。但成年人都知道，孙悟空的胜利只是暂时的，大闹天宫以后，难道就没有了下文？这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把整个朝廷消灭掉。但即使消灭了朝廷，也消灭不了道统。长期运行的社会观念和思维模式，才是如来佛的手掌心。

《西游记》关于招安的情节，与《水浒传》倒是有想通之处。毛主席当年说过：“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将和孙悟空的命运是一样的，他们都想追求自由，又都游离于群体社会。一个人的自由不算真正的自由，一个人在群体中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任何人都不可能长期游离于群体社会，如此人生是没有意义的。而如何在群体社会中保持一个人的自由灵魂？这个问题孙悟空在思考，宋江也在思考。宋江思考的结果是，将应该归顺朝廷，他认为这是他们的唯一出路。从《西游记》的整篇和后来的神话小说看，孙悟空是没有得出结论的。说明在当时的社会状态中，施耐庵有自己的结论，而吴承恩没有。

孙悟空后来怎样了？大家知道，是被压了年。这个时间按照地球人的感受，应该能够彻彻底底地改造一个人了。确实，春夏秋冬载，连孙悟空这样的神人也终于耐不住寂寞了。被压年，反思年，小说没有说孙悟空有什么思想转变，但观音菩萨过来指派任务的时候，孙悟空是欣然应允的。

开始执行任务的时候，孙悟空很不习惯，跟着一个无趣的唐僧，干着无聊的工作，几次三番脱岗，跑到故旧甚至当年的对头那里喝酒诉苦。故旧和对头们小心翼翼地劝说他服从安排，他也是猴心不定，左右为难，不知所从，最终还是观音菩萨的紧箍咒制住了他，仍然是被强力所束缚。这些细节说明，即使被压年，孙悟空心中追求自由的火焰仍然没有熄灭。

综观整个取经过程，我认为孙悟空的表现体现在思想上主要有两条：一是坚持完成取经任务，对他来讲主要是保护唐僧的任务。这个是与观音菩萨的约定，用以换取脱困五行山的救援行为。二是注意与社会各界协调关系，以便争取外援、减少阻力。除了五观庄盛怒之下推倒人参果树外，整个取经路上他很少采取极端行为。社会各界也对孙悟空的实力有所忌惮，加之其所做之事的“正能量”性质，多半会给予援助。

九九八十一难，孙悟空不辞辛劳。详细观察，其身体之苦并不在话下，而他的心中之苦，却是一个永远打不开的死结。我看取经，孙悟空虽然努力为之，但对这份工作并没有象干弼马温和管蟠桃园时的真心热爱，他只是在尽自己的一份责任和义务。关于这一点，从他的一言一行中可以感受得到。尤其在三打白骨精被唐僧驱赶的时候，他就直接表明了自己对待取经、对待唐僧的真实心迹，那就是一个“义”字。而对弼马温和蟠桃园的工作，他是投入了全部的真心和热情，一方面想干有所成，体现自己的价值；一方面也想通过努力，得到天庭和社会各界的认可。可取经是一项指派的任务，一项约定，并非自己所愿，只能义字当头，保证完成任务。

经是取回来了，封号也有了。从形式上说，标志着社会对孙悟空的改造完毕。一般人也会认为孙悟空改掉了野性，终成正果，官方和道统学家更会这样认为。随着《西游记》的结束，孙悟空永远消失在了神州的夜空中，归于寂静。

那么，那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去哪儿了？后来，灌口二郎神的家里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二郎神的妹子私自下凡，看上了赶考的儒生李彦昌，神凡结合，生下儿子刘沉香。这件事是触犯天条的，此事也是有前科的，那就是牛郎织女的故事，结果他两个被王母弄得夫妻隔河相望，每年只让在七夕见一次面（也还不错）。二郎是世外高人，极其要脸的神，当年战胜孙悟空的业绩至今仍在天界和人间传颂，如今家门不幸，发生这种丢神显眼的事情，如何向外界交代？一怒之下，也学如来一招把妹子压在华山之下。这个故事的结尾就是儿子沉香长大，练就一身本事，犹如孙悟空，劈开华山，救出母亲。这里叙述情节不是重点，重点是圣母被压华山，周围的人神纷纷营救，其中就有孙悟空。这是《西游记》小说结束后，在新的神话故事中孙悟空的唯一一次露面，这时候他的身份是斗战胜佛。

在《宝莲灯》中看到孙悟空，人们是满怀期待的，果然孙悟空也不负众望，在战胜二郎神及其帮凶、抢回宝莲灯神器的过程中，既出谋划策，又亲自参战，金箍棒使得风车一般，不论是智力值还是武力值，都力压二郎神。不过，前面讲到，孙悟空是学历极高的人，又经过了千锤百炼，这里与二郎神的争斗，绝不是为了报还当年的一箭之仇，他是同情圣母和沉香，是为自由而战。在这个剧目当中，大家虽然历经艰难，但最终取得了胜利，夺回了宝莲灯，制住了二郎神，劈开了华山，救出了圣母，让刘彦昌一家团圆，其中孙悟空功不可没。

这个剧目的结尾，不象动画版《西游记》那样有点牵强，而是有深刻的现实基础。劈山救母的成功，是人和神对自由生活追求的成功，是人和神的新诉求战胜既有枷锁的成功。他们胜利了，团圆了，也就追求到了自己所期望的那一部分幸福生活。

但说实话，《宝莲灯》的主题，与《西游记》不是一个层次。《宝莲灯》和《天仙配》、《白蛇传》一样，追求的只是人的普通情欲的获得，实际就是要求一个恋爱自由罢了，加了个门户问题，阻挡者也不是整个体制。这种问题，在中国社会几乎天天发生，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不算太大的事情。《西游记》所讲的主题，是涉及人生自由和体制、道统、法统的大问题，也就是社会的思想文化和组织体系问题，实际上也就是小说化了的哲学著作，研究的东西和卢梭是一个层次。在吴承恩的时代，中华文明和欧洲文明尚未会面，各自都处于独立发展之时。在中国，还是一统天下、天无二日、世无二主的皇权时代，二十四史和儒释道所强化的，仅仅是大一统的东西，甚至于不需要提醒，中国人天然地认为天下只能为一，也只能守一，从来就没有民主、自由、平等的观念，更没有分权制衡的端倪，个人与生俱来的自由和人权如何去实现，有谁来保障？无人提及，也无从想起。《西游记》的高端之处，就在于吴承恩通过一生的体验和思考，思想和认知已经触及到了这个根本性的问题，只是由于时代所限，无法找到答案。孙悟空就是吴承恩的思想和灵魂，为了自由，他武装自己，左冲右突，极尽努力而终究一无所获，最终归于沉寂，这是作者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更是整个民族的悲剧！

人类的智慧总会划破眼前的黑暗，划破沉寂的夜空，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欧洲文明和中华文明的两股洪流，奔涌向前，虽有重重大山阻隔，有时这边快一些，有时那边快一些，但终有一天会汇聚在一起。上古中国有周文王和老子、孔子，欧洲就有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中古欧洲有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中国就有《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的四大悲剧；近代西方有工业革命和科学进步，中国就有变法图强和思想解放。古之先贤学者所思考的疑问，普罗大众所经受的苦难，终有一日会突破铁幕，喷薄而出，散发出新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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