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那些事middot

■文│秧杰?临床医学博士/爱科普的医生

最近榆林产妇跳楼事件在社会激起了广泛讨论。

一时间关于在急危重情况下，自己的命运到底掌握在谁手里的讨论在媒体网站传播开来。

今天，我们不对到底谁对谁错进行探讨，更不想对产妇丈夫家人的行为作出评价。

我们在这里只向医院内治疗签字的故事。

?把身体暂时囚禁在床上的病

这件事发生在一位患有周围神经病的70岁老爷子身上。

他是因为几天前出现了双侧手脚无医院的。

最后诊断为：吉兰巴雷综合症。

这是一种周围神经病。

意思就是患者大脑是正常运转的，但与大脑相连的那些神经出了问题。因而大脑的命令传达不到肌肉那。

所以这类病人，手脚不好动，但脑子却是清醒的。

但与其他疾病不同的是，这种病在1月内会快速进展，但随后病情能自己稳定，并逐渐恢复。

老爷子此时因无力已无法握笔签名，便授权委托小女儿为其住院期间的代理人。

由于这种病可能在短时间内出现呼吸无力。为此刚入院时，我们就已经与患者本人及其两个女儿沟通了气管插管的事。

“要是治疗中，老爷子出现呼吸无力或者不能呼吸的情况，那只有通过呼吸机通气维持呼吸。如果不插管通气，那很可能因为呼吸无力缺氧死亡。你们先商量好，提前做好思想准备。”

“肯定不插，”老爷子用十分坚决的语气回应我们，“我70多岁了，不想死的这么难受！”

“医生我们先商量下吧”，两个女儿回答道。

?正式的拒绝

虽经积极治疗，但最坏的情况还是来了，老爷子开始出现胸闷、呼吸费力等呼吸无力表现，同时血氧饱和度开始出现了波动。

血氧饱和度主要反映体内供氧情况。

我们这时拿出“气管插管”知情同意书，再次来到患者床旁。

并进一步交待了病情。

但老爷子仍摇头，并用他孱弱的声音回答道“不插管，签字拒绝”。

两个女儿几经劝告后无效，很无奈的小女儿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下了：

“拒绝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通气等抢救措施”。

虽然老人自己要求放弃治疗，但我们医生还是私下跟女儿们沟通：

“即使你们现在拒绝插管，但如果你们临时改变主意了，作为代理人，可以随时再签一次，并以最后一次为依据。”

但是我们也向两位女儿说明了其他一些情况。

“虽然理论上只要挺过这段呼吸无力时期就有恢复的可能，但这个呼吸无力时期可能很漫长，可以是好几周，也可以是好几个月，甚至更长。”

而且，

“如果时间过长，所需的治疗费用也会高的惊人。更严重的是其间出现的重症肺炎，肺栓塞，心肌梗死等等并发症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导致人财两空。”

“所以如果你们最终选择插管，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临时变卦

按照治疗规范，我们对患者进行了5天一个疗程的丙种球蛋白治疗（一个疗程2.5万元左右，全自费）。

但事态并没有向更好的方向发展。仅在签了拒绝插管后一天时间，老爷子血氧饱和度便快速掉至危险值，意识已经模糊。

由于老爷子已经出现意识障碍，我们不必再征求他的看法，而是直接询问两个女儿的意见：

“要是不插管，老爷子可能今天撑不过去！你们现在是怎么考虑的？”

“插管~插管~，我们要爸爸活过来。”两个女儿心理显然早已作出了决定。

“同意气管插管治疗”，二人重新签了一份知情同意书。

我们将老爷子送进ICU，并立即进行气管插管，接上呼吸机辅助通气。

由于大脑供氧明显改善，老爷子不久便清醒过来（当然手脚仍不能动）。

此时他开始烦躁起来，因为他非常难受。

他嘴巴里插着气管，鼻子里插着胃管，尿道插着尿管。手脚上分别插着留置针。

每次女儿们见到我们时都会说：

“医生，我爸插着管是不是很难受？我们每次跟他说要坚持下去，撑过去就会好的。他总是摇头，流泪。”

我们只能回答说：“据说会很痛苦。但如果要想活下来，只有这一种办法。”。

为了减轻患者痛苦，同时也为了改善患者人为的抵抗呼吸机通气，我们后面用药让患者处于昏睡状态。

?艰难中前行

在接下来的治疗期间，果不其然，老爷子出现了肺炎，低白蛋白血症等并发症。

为了稳定病情，经与女儿商量后，我们采取大量的积极治疗措施，也产生巨大的治疗费用。

经三周治疗后，眼看着老爷子病情没有稳定的迹象，按照治疗规范，我们考虑再次给予一个周期的丙种球蛋白治疗。

毕竟治疗费用昂贵，我们与女儿们就治疗事宜进行了沟通。

不过我们也反复强调：这样的治疗其目的是为了尽快稳定病情，而并不能使他呼吸立马恢复过来。

至于到底老爷子什么时候能恢复自主呼吸，现在仍看不出迹象。所以如果继续坚持治疗下去，这个花费将是个无底洞。

因为就目前两三周的时间，老爷子就已经产生了近15万的治疗费用（有很大一部分不能报销或者报销比例很低）。突破20万也只是几天的问题。

两个女儿此时开始犹豫了。

经过一晚商量后，两个女儿哭啼着说，我们决定在这次丙种球蛋白治疗后根据他恢复情况再做打算。

此时，我才知道，大女儿老公做生意刚失败。小女儿老公刚摔骨折做完手术，没法下床，而她自己的女儿去年刚发现患有川崎病，也接受过治疗。

他们自己也很无奈的苦笑说，最近一家人可倒了大霉。

?最后的选择

就这样，新一轮丙种球蛋白治疗后我们再次对老爷子进行了一周多的观察，病情虽然已经趋于稳定，仍没看到自主呼吸和肌力恢复的迹象。

在入院后一个多月时，两个女儿主动跟我们谈起是否继续治疗的问题。

“医生，如果继续插着，他能好吗？”

我们能给出的回答依旧只能是：

“老爷子已经进入稳定期，理论上是能恢复的。但至于他到底需要多久才能恢复自主呼吸，能恢复多好，我们现在也无法确定。”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治疗费用还会攀升，但结局依旧无法预测。

然后两位女儿，很平静的跟我们说，

“医生，我们决定了，放弃呼吸机辅助通气治疗。”

两个女儿含着泪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

“放弃治疗”。

在医生示意下，护士拔出气管接口。大家都期盼着，老爷子能撑下来（其实我们曾尝试拔过，但还是因为呼吸无力再次接上）。

不到一个小时，老爷子呼吸开始变得无力，出现了窒息样症状，同时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

两个女儿相拥着哭喊着父亲的名字，但期间再也没有人提起是不是需要再接上气管。

很快，老爷子心电图呈一直线，宣告临床死亡。两个女儿哭成一片。

?有时我们很无奈

这种违背患者最初意愿强行治疗或者抢救的例子其实很多，有不少成功的，有不少失败的，也有很多放弃的。

我们问万一自己有这么一天，我们命到底握在谁手里？

你自己想放弃了？可能家人的坚持让你活过来了！

你自己想再试一试？可能家人的反对让你失败了！

你自己想再挺下去？可能家人的绝望让你离开了！

你想就靠自己？可能那时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此时此刻，你的命到底握在谁手里——

不在希望里，也不在绝望里，它可能只在现实里。

现实很多时候是希望和绝望、预期收益与预期成本相互斗争的结果。

所以，现实很残酷，但其实也很无奈~

医院水有多深的，但突然有感而发，写下此文。

没事，医院“内幕”。医院气的朋友们记得